一條把許多小山連接起來的機耕路,如一條長不可測的飄帶,把許多小山後面的一座小山崗上的山村捲入了我的生活,或者說把我從城市卷到了這座山村。飄帶還在無盡地延長。
我成了這個山村的新居民。
山村距城市並不太遠。但山村離文明很遠,離傳說和神話很近。來過一次這個山村,第二次來我找不到它了,因為四周都是同樣的小山同樣的山村。依靠村外一口清水塘,我才確認了它的位置。我索性在村中住下。
我不是過客,也不是旅遊者,更不是作家之類體驗生活者,我確信我現在是個村民了。我找到村長,一位瘸腿的老者,他給我分了兩畝水田、兩畝山地,並要我承擔一個農民應該承擔的稅收和其他任務。他讓我住在他家,和他們全家在一起吃飯。他說我是知識青年,我說現在還有下放知青麼?
翻翻記憶中的日曆,方知現在是世紀末的1995年,春天。
我以一個農民的姿態,清晨起床,圍繞自己的水田轉幾圈,如上班前審視自己的辦公桌,以確定和調整一天的工作情緒。我坐在田埂抽一支煙,儘量作出老農的架式。崗上,村莊的剪影貼在灰白的空中,樹木如濃墨塗遍了半邊天空,炊煙悄悄鑽出房屋,搖曳著村莊的心思。雄雞金屬般的嗓音敲擊黎明,尾音拖一串犬吠,音符寫在意象中。炊煙散完時,陽光如稻草長滿田間。人影幢幢走出村莊,走近了方看清多是婦女和老漢。青壯年都去北京上海廣州了,現在中國的糧食大都是女人在生孩子的間隙生產出來的。她們的孩子或背在背上或翻滾於田頭或在山間亂跑或去幾裏外的小學讀書。我站起來,向一邊田裏勞動的一位哺乳期的少婦討教農活。她健壯而美麗,圓臉上佈滿紅暈,她背上的孩子轉動黑黑的眼珠認識世界。我深信她的乳汁如清水塘的水滋潤稻穀一樣充沛。她教孩子一般柔和地指導我、溫暖我。
休息時少婦毫不避諱地當著我的面解開胸,掏出雪白的乳房喂粉嘟嘟的孩子。我尷尬地抬頭看天。一只雄鷹孤獨地翱翔,雙翅撐開紋絲不動,天空在它的背上。倏地,鷹收攏翅膀,箭一般射向地面,穀場上一群雞四散逃開,雞毛紛飛中,一只雞便祭了天空。
我在清水塘埂上搭了座房子,便離開瘸腿村長家搬了進去。我的真實目的在於這泓清泉。清水塘有100畝之大,我與行政村簽了10年合同,承包這口水塘。
我也是個下海者,但這海不是那海。人們紛紛湧向南方的海,我卻深入泥土之海。我不知道我的海其深其廣幾何,但我堅信我的海裏有寶藏,開採者卻不多。然而,不深不廣不變幻莫測便不稱其為海。海的手掌,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我與靡非斯特訂了契約,抵押了靈魂。
於是,我成了這個山村的新居民。
親人們等待我失敗的消息,好為我舐盡傷口並分擔我的苦難;友人們等著我成功的喜訊,好為我舉杯相慶並分享我的快樂。我卻在與天空很近的泥土上享受人生。
遠方的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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